何处话凄凉-----我眼里的李陵
"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,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,知我者为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,忧忧苍天,此何人哉-----"千年以前,身陷匈奴的李陵一定深深体会过这种悲伤.
有家难回,有国难投,人生至苦,莫过于此!
可以想象李陵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做出了这个决定.腹背受敌,将士们差不多没有几个活下来,背上的箭也射完了,而敌人的援兵又一拨接一拨地赶来-----他抬头望望朗朗的青天,吁出一口气,翻身下马.
老母,娇妻,弱子-----一个个因为他而死去,李家几代的荣耀毁与一旦.把他选择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扑灭.他还能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汉吗?此后,注定一草原为伴,与冰雪为伴,与寂寞为伴,与耻辱为伴!
多年以后,提到李陵这个人的名字,人们的心里总会笼上一层雪,那种感觉总有些怪怪的.他当年要是以身殉国,也就不会留给后人这样复杂的情愫了.
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英雄观就是如此的残酷,根本不给败者留一条精神上的活路.这是历史的悲哀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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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陵终成了一枚被弃的羿子——他在边疆浴血,他为之浴血的天子却在等着他战死,也许他的命运没有什么多余的选择了。只是我不明白,为什么命运老是和赫赫有名的陇西名将李家过不去?
——题记
男儿生以不成名,死则葬蛮夷中……
——李陵
他的先祖是千里追杀并斩获燕太子丹首级的秦将李信,他的祖父是让匈奴为之胆寒的飞将军李广,他的父亲是曾经怒击天子信臣韩嫣受到汉武帝赏识的李当户,他的一位叔叔是汉匈边地代郡的太守,另一位则是率领数百骑兵横贯匈奴数万大军的郎中令李敢……李陵就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军人家庭,从出生起就注定背负起那沉甸甸的光荣与梦想。
铁血曜曜的陇西李家同时又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:李陵的爷爷飞将军李广有着赫赫的国际知名度,匈奴闻风丧胆,然终其一生也没有遇上和匈奴单于正面交锋的机会,最后因为一个平常的军事上过失在悲愤与失望中自刎;李广故去后,李家唯一因军功封侯的李蔡(李广的从弟)获罪自杀;李陵之叔李敢从小随李广出征,骁勇过人。对父亲的死始终咽不下这口气,认为是卫青在出征时部署不公造成,血气贲涌失手打伤了卫青,大将军倒缄口此事,但他的外甥霍去病——和李敢一样有着血气、但运气却要好得多的霍嫖姚不干了,在一次陪天子的围猎中,从背后放出致命一箭,最有李广遗风的李敢就这样倒下了,没有倒在匈奴的马蹄下,死在了同胞的暗箭中。
所以,李陵,他肩负着光复李家将门的使命,他要完成几代人渴望完成的目标。那时候的军人还比较纯粹,最在乎的是铁血和荣誉,不像后世那半是军人半是政客的复杂。何况那时的李陵还只是一个没有太多世故的年轻军人,最后出征前的他只有27岁。
27岁离开故土的李陵,肃拜于天子殿前:“无所事骑(无需骑兵),臣愿以少击众,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……”嘹亮的嗓音略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,在未央宫启明殿那清冷的空气中久久回旋。
天汉二年九月,李陵在诏命催促下出居延,北行三十日,到浚稽山扎营,拉开了他人生最辉煌一战的序幕……
李陵之争自古皆有。有人说,如果试图了解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忠奸原则,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李陵这个特殊的典型案例。毕竟,他是中国第一个获得“汉奸”这一称号的人。
古文惜墨,关于李陵的记载不算太多。或许太史公不愿多提,史记中的记述比汉书中的还要简便一点,但基本一致。关于李陵的笔墨如下:
“李陵,字少卿,陇西成纪(今甘肃秦安)人,汉飞将军李广之孙。少为侍中建章监。善骑射,爱人,谦让下士,甚得名誉”“以为李氏世将,而使将八百骑。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,过居延视地形”,不久,“拜为骑都尉,将勇敢五千人,教射酒泉、张掖以备胡”。此时的李陵的已经是个少年有为的职业军官,前途光明,长风破浪、直济沧海似乎近在眼前。然而,“天汉二年,贰师将叁万骑出酒泉,击右贤王於天山。”在这次战斗中,李陵被分配给贰师将军李广利管后勤辎重。显然,汉武帝信任的是他的亲属。单以李陵的才能和气魄,惟领军冲锋陷阵恐怕比较适合发挥他的特长,何况,在他血管里流动的是好多代的军人血液。陇西将门李家似乎无一例外地遗传着勇猛强悍的脾性。打个比方,在别人激战的时候,你任命巴顿将军去看管某个安全的仓库试试?李陵的血说什么也不能不沸腾了——当汉武帝说:这次发的兵多,是不能给你骑兵了,报国心切却又不谙世故的李陵血气一上来,就向汉武帝“叩头自请曰:‘臣所将屯边者,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,力扼虎,射命中,愿得自当一队,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,毋令专乡贰师军。’”甚至还立下“愿以少击众,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”这样的豪言壮语。说实在的,这股气势和霍去病没有什么两样,只不过,成功的公式里缺了运气那一分。
汉武帝在惊讶的同时或许也有一些赞赏,心想那就不妨试试看,权当实验品好了,毕竟李陵只是无足轻重的角色,即使牺牲掉了也不是那么可惜——很多时候,在你眼里重于生命的东西,在别人看来也许就轻若鸿毛。
武帝让强弩都尉路博德作为李陵的接应,但路博德上了一封别具深意的奏疏:“方秋匈奴马肥,未可与战,臣愿留陵至春,俱将酒泉、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,可必禽也。”猜疑的武帝“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”,大怒之下命令李陵出军的同时撤回了接应的部队。天汉二年秋,李陵率领步卒五千,兵出居延,带着光荣与悲壮踏上了一条不归路。
旬月,陵军到达浚稽山,并与单于的三万骑兵相遇。这应该在汉武帝的意料之中。李陵所战之地离开边境不远,匈奴兵见汉军少,蜂拥围攻之。“陵搏战攻之,千弩俱发,应弦而倒。虏还走上山,汉军追击,杀数千人。单于大惊,召左右地兵八万馀骑攻陵。陵且战且引,南行数日,抵山谷中”。由于连续作战,李陵军士卒多数负伤,但士气未敢稍懈。明日再战,又斩首三千余级。孤军不利,而援军迟迟未至,李陵乃命且战且退。“南行至山下,单于在南山上,使其子将骑击陵。陵军步斗树木间,复杀数千人。因发连弩射单于,单于下走。”
边境传来的李陵困境的消息,天子怎能不知,但他懒得、或者认为不值得为其劳师接救,心想还是让李陵尽快战死的好,从而了结这桩麻烦事,于是乃“召陵母及妇,使相者视之,无死丧色”。不久,传来李陵未死已降之消息,“上怒甚,责问陈步乐,步乐自杀。群臣皆罪陵”。
李陵的五千步兵击退了匈奴八万人马,他短暂的军事人生霎那间迸射出璀璨的光芒。如果要拍电视剧,我一定会让李信追杀燕丹、李广回马挽弓的场景叠加在李陵浴血死拼的镜头上……
寡不敌众,兵败被俘。李陵很可能当时心存一念,效仿赵破奴的假降,期望有一天率部归汉,汉武帝大概也想到了,曾派人去接应,但谁知竟找了一个李广利的亲信、李广的仇家公孙敖。公孙敖回来就说,李陵降了,还替匈奴练兵呢。把李绪说成李陵,有意还是无意就不得而知了……总之,赤胆忠心的李陵未能如愿,全家被诛,为他说话的也获了罪……李陵的眼泪落下,砸碎在了长城北岸的砂砾上。
我的脑海中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:大漠的流沙,草原的长风,李陵的身影被血色的夕阳浸泡。峡谷的长风尖啸着,残肢断臂中,他的长剑砸落在地上,嘶哑的喉咙沉声命令部将斩断军旗,像掩埋故人尸身一样葬下了心中的夙念。然后,他放下了军人看作生命的尊严,定定地屹立在风中,身后是万里绝域……
李陵在匈奴住下了。这二十五年究竟是怎么过的?哦,对了,据说前六年是在亡命中渡过——他杀了大阏氏宠爱的李绪,就是那个让他被冤枉的倒霉鬼。李陵此举多半是找出气筒,不过,这六年也好过不到哪去吧?仓惶亡命甚至还不如贝加尔湖边牧羊的苏武,至少苏武还有坚定的理想支撑着自己,而李陵,他的心还活着吗?我很关心李陵在他的后半生到底是怎么过的……无所事事,苟且其百死之身?还是平淡麻木地做了他的右校王?他和匈奴的居次过的好吗?他们的混血孩子们会说汉话吗?他和汉人打过仗吗……
说到汉匈战争,史*载他仅参加过一场。《汉书卷九十四上·匈奴传》:“单于既立六年,而匈奴入上谷、五原,杀略吏民。其年,匈奴复入五原、酒泉,杀两部都尉。于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,御史大夫商丘成将三万余人出西河,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……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,至浚稽山合,转战九日,汉兵陷陈却敌,杀伤虏甚众。至蒲奴水,虏不利,还去。” 浚稽山就是当年李陵最后与匈奴决战的地点。李陵曾“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,北行三十日,至浚稽山止营,举图所过山川地形”(《汉书卷五四·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》),再加上那场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一生的战争,他对浚稽山一代的地形,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;以五千步兵对峙八万匈奴人马的汉将李陵,这次以三万对三万,就算长年赋闲、疏于兵事,也不见得退化得这么快。“转战九日,汉兵陷陈却敌,杀伤虏甚众。至蒲奴水,虏不利,还去。”寥寥数语,未作任何猜度评判,有心人自己去想像吧。
后元二年(前87年),汉武帝死后,八岁的汉昭帝继位,大司马大将军霍光、车骑将军金日磾、左将军上官桀,其三人开始了所谓的三公辅政。霍光与上官桀和李陵曾是好友,知道李陵的遭遇和苦衷,因此曾派任立政等前往匈奴试图请回李陵。几番起伏,故国如梦,李陵苦笑了:“丈夫不能再辱”……
元平元年(前74年),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真正大汉名将的李陵终于病死在遥远的蛮荒之地,实践了他“男儿生以不成名,死则葬蛮夷中”的诺言……
李陵的名字在我心里是和“悲”字相连的。悲壮?不是;悲愤?不是;悲惨?也不是……不过这悲从心起是抑制不住的。
悉数李陵之悲:
其一,一生的报复理想被彻底*,成为李家最大的悲剧,陇西将门李氏自此慢慢淹没在历史的大河里……这下,李家再不会有人被诅咒了……
其二,效忠无门。自古为人臣者,都知道自己是当权者手里的棋子,并不以为怪。不过李陵这颗棋子,没下几步就被莫名其妙地牺牲掉,连舍卒保车的份儿都没有。他在边疆浴血,后方的人等着他战死,好悔棋走下一步;他遗传了祖辈的军人豪情,但连“飞鸟尽、良弓藏”的经典模式都没有轮到……
其三,连续栽在自己人手里:李广利的故意为难、路博德说不清楚意图的算计、叛徒军侯管敢的出卖、公孙敖的恶意诬陷、武帝的苛刻与无情——杀陵全家,连为他说了几句话的太史令也因此受了腐刑。倘若此,漠北的苦寒玄冰又有何妨?
其四,就得问李陵自己了。诅咒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诅咒他永世不得安心。李陵就是这样。前半生的抱负与追求已经*、理想无情破灭,他将在固有价值观和现实冲突中煎熬。
回族作家张承志在散文《杭盖怀李陵》中评说:“当他无家可归,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,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。” 李陵可不是理直气壮地选择了这样的正道的,汉人的心最微妙,每迈一步,都不能不受民族大义、伦理良心的煎熬——特别还有一个刚烈的苏武在不断刺激他。
我牵挂李陵,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选择战死或自尽,如果他选择了一了百了,必已是垂范千古的民族英雄——其实也正是汉武帝为他设定的归宿;如果李陵就此甘心情愿地降作他国臣民,就像明末的洪承畴,破罐子破摔那倒也简单。 然而李陵都没有,他选择了另一条路,一条极为尴尬的路,似乎是为了让自己从“心有不甘”中解脱出来的路。但这条路对他而言前不得后不得,至为难行……不过,在那个铁血大义的年代,我从他的身上,隐约看到了一点难得一见的生命之光。
作家钟晶晶的小说《李陵》很值得一读,其结尾借来给我做个收尾:李陵的好友苏武还朝后,宦海沉浮是经不起了,于是归乡赋闲,茕茕一人,以编卖藤筐糊口,打发残年。那是一个阴雨的秋夜,凉意甚浓,苏武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小帛条,是今早卖筐时候一个年轻的胡人塞给他的,由于招呼别的客人,没来得及和他说什么。苏武昏花的老眼终于努力辨出:“先父李陵六月丙寅于姑居水病逝”。苏武沉默了一会儿,喉咙里呼噜了几声,流下两行浊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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