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七年(1137年)八月八日,南宋军队原隶属刘光世所部的统制官郦琼、王世忠、靳赛等发动叛乱,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,裹胁全军四万余人,并百姓十余万投降金人傀儡伪齐刘豫。这一震惊朝野的事件,史称“淮西兵变”。兵变的后果十分严重,不仅在当时使南宋对金人和伪齐的军事前沿的江淮重地,突然处于防卫空虚的状态,而且成为后来南宋对金人战略变化的一个转折点。尽管此后不久金人废掉了刘豫伪齐政权,丧失了一支重要的辅助力量,但因为兵变给高宗政权造成的消极影响尚未消除,致使南宋方面失去了一次极为宝贵的,也是极为可能的收复故土的历史机会,更令后世史家为之扼腕长叹。
后人研究这一事件,传统观点认为,是时任右相的重臣张浚志大才疏、刚愎自用,没有将这支部队交给岳飞,而任用文官吕祉为帅,导致了事件的发生,应该对此事负有主要责任。最近这些年,包括一些权威学者在内的很多人认为,由于宋朝自太祖始即实行“重文轻武,以文制武”的国策,防范武人坐大,成尾大不掉之势。所以高宗、张浚不惜出尔反尔,不把这支部队交给岳飞统帅。
下面这条历史资料,一直被当作一条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种观点。《宋史岳飞传》:“诏(岳飞)诣都督府与张浚议事,浚谓飞曰:‘王德淮西军所服,浚欲以为都统,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,如何?’飞曰:‘德与琼素不相下,一旦揠之在上,则必争。吕尚书不习军旅,恐不足服众。’浚曰:‘张宣抚如何?’飞曰:‘暴而寡谋,尤琼所不服。’浚曰:‘然则杨沂中尔?’飞曰:‘沂中视德等尔,岂能驭此军?’浚艴然曰:‘浚固知非太尉不可。’飞曰:‘都督以正问飞,不敢不尽其愚,岂以得兵为念耶?’即日上章乞解兵柄,终丧服,以张宪摄军事,步归,庐母墓侧。浚怒,奏以张宗元为宣抚判官,监其军”。
这段资料极其生动,此事也多见于其他史料,其真实性大抵无可质疑,因而被学者们广泛引用。然而,这段记录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,即张浚和岳飞对话的具体时间,在这条记录中没有提及。在其他资料中,小子也没有找到这件事的具体时间。
根据史料,绍兴七年三月十一日,岳飞给高宗写了一道奏疏,即后来十分著名的《乞出师札子》,陈述对金人作战的意见。高宗看罢岳飞此奏札,当即亲笔批复道:“览奏,事理明甚,有臣如此,顾复何忧。进止之机,朕不中制。惟敕诸将广布宽恩,无或轻杀,拂朕至意”。不止如此,他又亲笔命令王德等人听从岳飞节制。紧接着,又连续下达两份御剳给岳飞,一再表明态度。(详见《鄂国金佗续编卷一》)。张浚管辖的三省和都督府在三月十四日岳飞离开建康行在时,也下发三个省札和都督府札,授予了岳飞极大的权限。其中的都督府札则将刘光世军的人马清单,开列得清清楚楚,交由岳飞“密切收掌,仍不得下有司”。(详见《鄂国金佗续编卷八》)。所谓“密切收掌,仍不得下有司”是因为一则当时刘光世尚未被正式罢免,依然是该部队的统帅;二则是此事属于朝廷高度机密,此时尚不宜公开。
岳飞辞朝的时间是三月十四日,很可能第二天即离开建康行在。如果张浚与岳飞的对话发生在三月十一日至十四日之间(或者最迟到岳飞动身前),显然就与上述这些史实形成了鲜明的矛盾。那么,这个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?
邓广铭先生这样说:“在这次进行所谓并军的过程当中,可以说,原即存在着一个疑窦;虽则赵构已有《御札》给王德等人,令其‘听飞号令,如朕亲行’;虽则张浚的都督府也已经把刘光世所领的全部将官、人马开列了清册,要岳飞‘密切收掌’;可是始终却没有用皇帝或*的名义给予岳飞一道更直接、更明确的公文,指令他去收编刘光世的全部部队。事件的发展很快就证明了,这正是君相两人预定下的,为他们的可能变卦留下的一个余地”。(详见邓著《岳飞传》第九章)
可是,邓先生随后的行文,不知为何,明显地打乱了史实的故有顺序,却未深入阐明其原因。因此,邓先生的文章中也存在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,逻辑上讲不太通。
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,这段对话发生在岳飞刚到行在后不久。当时罢免刘光世的动议已经提出,朝野上下对于该部队的继任统帅问题十分关注。张浚曾经和不少人讨论过这个问题,岳飞是其中之一。由于他们二人个性都十分鲜明,在讨论问题时发生激烈争论其实是相当正常的。只不过,这种争论事后被人夸大或曲解了。刘光世正式被罢免,是在三月二十二日。当日,张浚将该部一分为六,一并直属都督府,由都督府的参谋军事吕祉节制,王德担任提举训练诸将军马事。(详见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一百九绍兴七年三月甲申条)。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,必须加以注意:吕、王二人均未被任命为这支部队的正式统帅。此时的岳飞,早已离开行在。同时,这个细节也证明,岳飞与张浚的争执最晚也应当发生在三月十一日之前。也就是说,在岳飞离开行在返回鄂州时,就这支部队的归属问题已经与高宗、张浚达成了某种共识,至少不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。
历史资料表明,欲以吕祉、王德搭档统领刘光世属下部队,是张浚最早的设想。他曾经就此征求过不少人的意见,其中包括岳飞。对此持有异议的,也并非只有岳飞一人。张浚现在的人事安排,和他最初设想很象,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认为张浚固执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。
王增瑜先生目前是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。他对于张浚行为的解释是:“张浚不满于当空名都督,企图将行营左护军作为都督府的直属部队;而岳飞‘宣抚诸路’,其实已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都督的职权。张浚一向自视甚高,去冬淮西的胜利,更使他居功自傲,忘乎所以。在他眼里,统一节制全*马,指挥北伐战争,只有自己才名实相符,岳飞是不够资格的”。(详见王著《岳飞新传》第十二章)。
小子以为,王先生的说法有失偏颇。首先,张浚当时独自为相,兼任都督,执掌文武二柄,位高权重,所有将帅都要听从他的指挥,何必亲自掌握一支军队?其次,他对岳飞早有了解,并且很是倚重。《宋史岳飞传》:“(平杨么)时张浚以都督军事至潭,参政席益与浚语,疑飞玩寇,欲以闻。浚曰:‘岳侯,忠孝人也,兵有深机,胡可易言?’益惭而止”。又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百六十九“张浚出视师”条:“公於诸将,尤称韩世忠之忠勇,岳飞之沉鸷,可依以大事”。还有一条记录往往被人们忽略了。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一百九绍兴七年二月庚申条附注:“《赵鼎事实》云:驾至建康,当轴者以光世不足仗,遣其腹心吕祉诱胁之,俾请宫祠,罢兵柄,欲以此兵付岳飞,为北向之举。案此又与秀水录所云张浚据摭岳飞之说不同”。
岳飞得知此人事安排的消息,应是在返鄂途中。岳珂在《鄂国金佗稡编》卷第一中收录了高宗写给岳飞的一条御札:“览奏备悉,俟卿出师有日,别降处分。淮西合军,颇有曲折。前所降王德等亲笔,须得朝廷指挥,许卿节制淮西之兵,方可给付。仍具知禀奏来”。显然,这是高宗对岳飞某道奏疏的答复。岳飞当时的奏疏,没有保留下来,我们无从知晓具体内容。但可以推测,岳飞接到的消息,必定是似是而非的,内容与当初商定的方案有所不同,是以上疏询问究竟。可见岳飞在最初得到消息时,还是比较理智的。
高宗的回复,显然是受到通讯手段的*,所以含糊其词,也没有解释具体原委。其中“颇有曲折”四个字,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极大。邓先生、王先生都将其解释为高宗、张浚因担心岳飞权势骤然增加,会威胁到皇权的稳定,是以变卦,改变了以前的部署。
如果将高宗的御札与张浚的具体安排结合起来看,高宗、张浚君相的意图是十分清楚的。张浚将此军暂时控制在都督府领导之下,待到兴兵出师之日,再正式交付岳飞统率。这并不是他们出尔反尔的表现。
那么,张浚的作法是否合理呢?
不应当忽视,罢免刘光世这样的大帅,不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。刘光世留下的,也不仅仅只是一支五万多人的军队,还有许多钱粮、财物。作为比岳飞资格老很多的张俊、韩世忠,不可能对这支队伍没有什么想法。
韩世忠和刘光世素有嫌隙,虽经过高宗亲自出面调解得以缓和,但是否彻底冰释前嫌,谁也说不好。且王德曾经杀过韩世忠手下大将,亦可见两军间积怨之深。所以,在讨论刘光世部队归属时,未曾有谁提到,可将此部交给韩世忠。
岳飞曾是张俊部署,因晋升很快一直为张俊所忌。淮西之战,岳飞因驻守上游未能参与。主要战功属于张俊、杨沂中。在这种情况下,岳飞猝然接掌刘光世的军队,郦琼诸将或许可服,但张俊必定不服。
尤为重要的是,北伐中原,不是哪一大将、哪一部队的事情,是需要上到君臣、将相,下至各部军官、士卒保持基本一致,团结奋战。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。所以,淮西合兵本身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,处理不好,必然引发新的问题。仓促间立即将部队交给岳飞,未必能够保证不出纰漏。这就需要身为*首脑的张浚,必须去做大量的协调工作。
就当时具体情况而论,最主要的问题,当然是保持住这支队伍的稳定。所以,张浚的作法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办法。事实上,罢免刘光世后,张浚立即赶往淮西视师,安抚诸军,为的就是保持部队的稳定。
宥于当时通讯手段的*,也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,更可能是张浚本人的疏漏,他没有派亲信将其中的原委完全告诉岳飞,致使岳飞对这种处理产生了误解。
由于岳飞当时已在返回鄂州途中,其中原委无法与张浚面对面沟通,对张浚产生一些严重误解,认为他心口不一,反复无常。这是对张浚人格信任的动摇,自然不便直接表述出来。所以,岳飞在抵达江州的时候,以“与宰相议不合”为由,上章乞请解除兵柄,为母亲服完余丧。岳飞的错误在于,他不等朝廷回复,便径直赶往了庐山。这就是所谓的擅自弃军而去。
张浚交给吕祉的实际任务只是监军,而非正式统帅主官。至于任命王德为该军都统制,则是在朝廷四月十六日收到岳飞请辞奏疏以后的事情,且是枢密使秦桧和知枢密院事沈与求提出的主张。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十一》:“(绍兴七年五月乙丑)初,刘光世之罢也,以其兵隶都督府,而秦桧与知枢密院事沈与求意以握兵为督府之嫌,乞置武帅,台谏观望,继亦有请,乃以相州观察使行营左护军前军统制王德为都统制。德,光世爱将,故就用之”。张浚反对这个任命,并上奏,“奏其不当”。(见《宋史张浚传》)这也证明,张浚其实并非将岳飞等人的警告置若罔闻。
虽然目前尚未发现秦桧曾直接介入当时各种矛盾的确凿证据,但他参与了淮西合兵的全部过程却是事实。当时秦桧的作为一直未曾引起人们的重视。秦桧为人阴险,做事手段极其高明、隐蔽,很难在相关史料中找到清晰的记载。但如果对现有资料仔细推敲,依然可以看出一些痕迹。作为枢密使,他不可能不了解张浚的战略部署,也不可能不知道王德与郦琼等人的矛盾。可他却在该部队具体归属这一实质问题尚未尘埃落定之际,以“督府握兵为嫌”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,说服高宗改变了张浚人事的安排,为激化王德与郦琼等人的矛盾创造了条件。从这一点上说,淮西兵变的祸根应该是由秦桧埋下的。朱子在谈论淮西兵变时曾说:“此事似不偶然。如虏人寇虐,刘豫不臣,但无人敢问著他。至此屯重兵淮上,方谋大举,以伐刘豫,忽然有此一段疏脱,遂止”。
当时,因赵鼎的去职,相位出现一个空缺,秦桧新任枢密使不久,那么觊觎这个位置,完全符合他追求权力的一贯作风。然而,无论张浚抑或岳飞,一旦真正掌握刘光世的军队,其权势必然大大超越其他同僚,那么,秦桧若想实现很快自己的意图,必定愈加艰难。另外,如果张浚和岳飞就北伐战略达成一致,将相二人必将以国家民族大业为重,团结一心,并肩作战。这样,不仅消灭伪齐,恢复中原故土是完全有可能的,而且迫使金人屈服投降,收回燕云诸州,也绝非不可企及。只不过,秦桧的个人野心必然终成一梦。所以,秦桧具有阻挠、破坏淮西合兵的充分动机。顺便说一下,岳珂曾认定秦桧在暗中上下其手,阻挠淮西合兵。尽管他并未提出有力证据,可应该说并非空穴来风。
秦桧这种自私自利的想法,肯定在他的言行间流露出一些痕迹,被时任执政的张守看到了。《宋史张守传》:“守尝荐秦桧于时宰张浚,及桧为枢密使,同朝。一日,守在省阁执浚手曰:‘守前者误公矣。今同班列,与之朝夕相处,观其趋向,有患失之心,公宜力陈于上。’”张浚是否向高宗谈论了秦桧,尚未发现有明确的资料。不过,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一百十四提到了这样一件事:“(绍兴七年九月)戊寅,上致斋于射殿,书羊祜传赐枢密使秦桧”。高宗熟读经史,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大家,经常手书历史上名人的传记赐给大臣,或是表彰鼓励,或是暗示警谕。羊祜是晋初名臣,有大功于晋室,但为人低调、谦逊,不与人争。《晋书羊祜传》:“时王佑、贾充、裴秀皆前朝名望,祜每让,不处其右”。高宗显然在暗示秦桧,应当象羊祜那样,不可于功名太切。所以,张浚或是其他人,一定对高宗提到过秦桧的不当表现。张浚直到罢相时才说:“与之(秦桧)共事,始知其暗”。(见《宋史张浚传》)。至于秦桧究竟如何“暗”,张浚没有细说。可见,秦桧的手段必定异常高明,张浚虽身受其害,却是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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